孙毅安：卑微的光芒｜二湘空间
《人世间》剧照 图源网络
道北往事——卑微的光芒
文/孙毅安
小时候，我住在工厂大院里。那时候穷，一家不足百元的工资，通常要养活七八口人。所以基本家家都是罗锅上树——前(钱)紧。小孩子通常没有零用钱，只有过年，父母会給一点可怜的压岁钱，一般都是五毛，最多一块。我印象中那时的钱币都是蓝色的，尤其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新币，有油墨淡淡的清香。虽然长大后我知道，钱币是不可能有油墨味道的，但是儿时新钱的味道是如此浓郁强烈，让我始终丢不掉这个奇怪的感觉。
对孩子们来说，钱有点重要，可以买很多渴望的东西。比如夏天的甜瓜，冬天的临潼火晶柿子。尤其是柿子，太甜啦，简直要甜掉牙。卖柿子的都是穿黑棉袄的农民，骑一辆二八自行车，后座两旁各挂一个筐子，里面都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红艳艳的柿子，一个柿子只要一分钱。
听到农民在宿舍区大声吆喝，小孩子们就跑出来。买柿子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，而是吃完了数柿子把，一个柿子把一分钱，小孩子围着农民伯伯吃，最后数数交钱。
我们那时经常作弊，把柿子把粘在农民伯伯背上，反正他穿大黑棉袄感觉不到。于是常常就会出现这样的一幕：明明筐子里的柿子少了很多，可地上的柿子把寥寥无几，农民伯伯抓耳挠腮，转圈在地上看，百思不得其解。
钱还可以在合作社买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，从麻饼到白皮点心，都可以一块一块拆开零买，所以五分一毛钱在孩子手里，有时就是巨款。
有一天上学，我发现同班的建强居然有五分钱，那是一枚崭新的钢蹦，银光闪闪。我说建强拿来我看看，他犹豫了半天才递给我。正拿在手里把玩昵，上课铃响了。我撒腿就往教室跑。
上课时我一直在把玩那枚钢蹦，本来我就是拿来玩玩，可是玩着玩着，我就不想还给建强了。
下课后建强走到我面前要他的钢蹦。我说小气鬼让我玩一会儿！不玩了就还给你了！
建强看我有些生气，就没敢再说什么。放学时，他眼巴巴看着我，神情有点可怜。我假装没看见，出校门就跑了。
晚上我妈要洗我的脏衣服，发现了这五分钱。我妈以为我是从家里偷的，有些生气。我说我没拿家里的钱。我老爹就问我：钱哪里来的？我说是建强给我的。我老爹说建强凭啥给你五分钱？真的是他给你的吗？我说真的。我老爹说：你想好再回答。我说真的是建强给我的，骗人我是小狗。
于是我老爹开始穿衣服，也让我穿衣服。那时我已经钻被窝了，我妈说大半夜你要干啥？我老爹说，我带他去建强家问清楚。这时候我就有些慌乱了，吞吞吐吐说了实情。
我老爹听完，还是让我穿衣服。我说爸我明天把钱还给建强行不行？我老爹说不行，拿别人的钱，不能隔夜。而且，你要去向建强认错道歉。
于是我只能乖乖爬起来，跟着我老爹出门。
建强家黑乎乎，已经熄灯了。我老爹就在门口轻声喊：老吴，老吴。灯亮了，老吴披着衣服出来，问我老爹咋回事？
我老爹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一遍。老吴听完了说：小娃娃家，不懂事，老孙你太认真了。我老爹说：他现在不懂事，长大就会干坏事。建强要是没睡，你让他出来一下。
于是，我当着两家大人的面，向建强认错道歉，把五分钱还给了他。
这事看起来就算完了。临走时，我老爹对老吴说：儿子今天干出这种事，是我管教不严。老吴，我给你陪不是。
说完，我老爹深深弯腰，給老吴鞠了一躬。
我当时死的心思都有了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回到家，刚进门我就跪下了。我说爸，以后我要再干这样的事，我就不是人，你打死我算了。
我老爹对我说：你犯了两个错，一，你讹诈别人，二，你还撒谎。这都是做人不能犯的错。我说爸，我不会再犯了，真的。
当年，我老爹是负责工厂安全技术的，那时叫安技科。纺织行业无论方方面面，上海都是全国的龙头老大。因此，我老爹就有很多出差去上海的机会。
在那个各种物资都匮乏的年代，上海独树一帜，产业相对发达，各种产品，尤其是轻工业品不仅质量好，而且价格优惠。所以身处西北的纺织厂职工，只要有人去上海，工友们都会委托其帮忙买东西。我老爹每次回来，都大包小包的往家提，这些东西绝大多数是給工友代买的。
钢蹦事件过去几个月后，我老爹又去了上海，这次建强的爸爸老吴，也委托我老爹买了东西。晚上老吴到家里来，问清了价格，付了钱，高高兴兴拿着东西走了。
老吴走了我妈才发现，我老爹把帐算错了，少收了老吴十块钱。
那时候，十块钱是不小的数目。我一个学期的学费只有两块三毛钱，普通家庭一个人一个月的伙食费也就五块钱。我妈为这十块钱心疼不已，她就让我老爹去找老吴，把钱要回来。
我老爹坚决不肯去。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种人，自己既然算错了，那也只能吃哑巴亏。再说算账两对面，钱货当面清。人家都走了，怎么好意思再去找人要钱？我老爹说：不去不去，我丢不起这个人。
于是我妈就心疼得哭了，她哭得很伤心。多少年后，我还记得我妈为了十块钱半夜痛苦的样子。
第二天，早晨天刚蒙蒙亮，有人咚咚咚敲门。我妈打开门，老吴站在门口，手里拿着十块钱。他对我妈说：老嫂子，昨晚我和老孙把帐算错了，少了你们十块钱。
原来老吴回去以后，临睡时把发票的金额加了一遍，发现账算错了。因为天色已晚，老吴怕打扰我家人休息，于是一大早就跑来还钱。
这件事，我记了一辈子。
那时的人们，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，但是都有做人的底线和原则。穷归穷，不会昧良心，不会做损人利己的缺德事。虽然活的卑微，但却拥有着人性的光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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